如果你看到这篇，不管你是谁，我希望你看完，谢谢。
爷爷走了，今天下午5点36，在北京，88岁。
在胃癌开刀的第14天。去年12月28开刀，那天他燕京大学的同窗好友，最小的把兄弟，孙道临去世。
我用爷爷的名字搜索了一下百度，出来8230篇。
第一篇是他的介绍：
朱良漪，仪器仪表工程技术专家。是我国仪器仪表事业的创始人之一，分析仪器行业的主要创始人和学术带头人。60年代主持完成了我国第一台大型同位素质谱计和
气相色谱仪。80年代在组织领导我国重点工程30/60万千瓦发电站中，运用系统工程方法成功的完成全厂总体监控系统的设计与投入运行作出样板，为促进我国工业仪表产品的制造水平作出突出贡献。
朱良漪，１９２０年８月２５日出生于江苏省扬州市，１９３８年进入北平燕京大学理学院工预系（机械专业）学习，到１９４１年１２月８日珍珠港日美开战时辍学，１９４３年５月复学继续完成学业，１９４４年毕业于成都燕京大学物理系。１９４７年赴美国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研究生院学习，主修内燃机工程，副修工业工程，１９４９年春获该大学机械工程硕士学位，并通过了进修博士资格考试。
朱良漪是我国仪器仪表行业、自动化控制技术行业最早和始终不渝的开拓者之一，是分析仪器行业的主要创始人，也是不断身体力行的实践者，他的突出贡献不仅是在分析仪器、自动化仪表及工程和工业工程三大领域中的工程实践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而且，在他的指导和带领下，造就了一大批中、青年科技人材。同时，还提出了一系列发展我国仪器仪表和自动控制技术方面的具有战略意义的观点和论述。
……
这是我第一次去搜索爷爷，以上的内容，我只有大概的印象，并不那么清楚。我清楚的是，我小时候有点怕爷爷，长大了有点烦他，不过不大表现出来。
爷爷祖籍安徽，在扬州出生，后来随老爷爷举家去往北平，后来，爷爷一直以扬州人自居。我知道爷爷的一些轶闻，有一件很出名，他3岁，老有人摸摸他的头问，几岁啊，姓什么，属什么。他烦了，新遇见生人就张口说：3岁3岁，姓朱属猴！
再后来，我爸在扬州遇到我妈，所以我生长在扬州，自小常去北京探亲，总有十多次。
爷爷脾气很大，我淘气得狠了就要挨揍。有一回吃饭时，我在一边玩一个球，他叫我别玩来吃，我像所有小孩子一样继续玩，后来把球抛进了汤锅，他暴怒，把我拎起来，扔到床上痛打，奶奶拦不住，我吓得都不敢哭了。
有一件我自己的趣事，我和奶奶在家，奶奶在厨房，我扮我妈假装去买菜，嘴里说着台词，一边把门口地上的土豆放进门后挂着的一个黑包里，不久就忘了这事。下午爷爷上班，正在训斥一个下级，伸手进包里一摸，一个土豆。
爷爷家里很乱，到处是资料书籍报纸杂志刊物，和世界各地的小物件，堆得从天到地，永远都有东西找不到了，或者忽然出现。他的东西乱中有序，别人不碰，因为反正顺不清，弄不好更乱，奶奶在的时候不动，后来奶奶走了，用的小保姆也乐得不管。
爷爷很有名，他有一长串货真价实的头衔，很多人围着他。他家里老是来人，一谈半天。这样说吧，80多岁的他还满地球乱跑，去年被请去上海，吃了顿什么两千块一个人的饭，他表示味道一般；前几年去俄罗斯，回来大谈美丽的俄国女郎，又可惜她们老了就变得很难看。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打电话来，叫我们上某个网，看人家新近对他的采访。
爷爷很洋派，他当年和奶奶一起留学，后来响应号召回国参加祖国建设，再后来成了右派关进牛棚，再后来平反，种种，但始终洋派——只要生活允许。小时候，我就看他黄油果酱肠子烤面包机，看他挺着胸穿西装别人含着胸穿中山装和黄头发外国专家的合影。每次我们见到他或最后走，都要拥抱，再贴一下脸（他的胡茬子很硬），就像电视里的外国人。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过年，北京家里沙发靠背后面的平台上就摆满了贺卡，总有4、50张。开始记得这事的我不会超过5、6岁，也就是80年初，想想看，异常精美的，鲜艳的，印着圣诞树的卡片，从各地寄来，抬头写着“朱总”……我几次拿了一些带回扬州，向小朋友炫耀。等我上到初中，每年新年的全校文艺演出我都留在教室画晚上联欢用的板报，回回临摹的都是贺卡上的圣诞老人。
爷爷很时髦，用的全是最新式的东西，从网络到MP4一应俱全，他管这叫“先进”。我小学一年级，他来扬州，去我们小学，要给我们全班同学拍合影。是一个冬天，天很好，大太阳，中午放学时，全校的同学都从旁边经过，齐齐地扭过头看。那是彩色胶卷，当时很稀罕，现在我还保留着这两张照片。
爷爷的生活经常是，前天有人登门拜访，昨天看了百老汇歌剧《猫》，今天要去开会，明天吃什么高级饭店，后天启程去上海讲课（来扬州附近，他总要绕到扬州小住几天，也有个6、7次）。虽然我们觉得他落伍了，但客观地想，他的思想和活法，摆在一个80岁的老年人身上，确实前卫。
爷爷很自强，标准的自强不息。他的一生是奋斗和坎坷的，大起大落，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他始终保持乐观，没有放弃。其实我写这段，心里只有模糊的感受，我对他的经历缺少真实的感性认知，但我有这么一个认识，爷爷经历的事，多数人没经历过；爷爷做到的事，多数人未必做得到。
爷爷很正派。不说他不贪污受贿，在房子职位上，不该他的，他没要过，该他的，他没争过，甚至还很大度地让出去，虽然他晚年曾经有一两次为自己这种“天真”的做法感慨，流露出不平和懊恼。
爷爷很看重家族名声，他经常说“朱家人”怎么怎么样，说我，就是什么朱家的大孙女。20多岁时的我，工作上渐渐有一点成绩，爷爷也开始看重我，时不时向别人介绍——我们背后笑称他“吹嘘”。我一边觉得可以让他长脸了，一边也对这多少功利的眼光和心态感到怅然。
我以前发表东西不用本名，后来有一次，外地朋友约我写一刊物上的稿子，我先用了笔名，最终改成本名，因为想要寄给爷爷让他高兴。而且，忽然开始感到，虽然别人看到我的名字也不晓得是哪个阿猫阿狗，但我还是自豪于自己的名字，不是自豪于任何其他，而是说，我就叫这个，这个名字是我的。
爷爷很风光，这集中体现在待遇规格上。小时候的我对他有一个固定的的印象——每到中午，他都要午睡，我虽然皮这时却不敢闹，等他午睡起来，就有个司机开车来接他上班。他总是能得到最好的待遇——出国考察，企业邀请，大学讲课，山珍海味，前呼后拥……我称为“吃他这套”——但我得中肯地说，他是通过前面艰苦的个人奋斗，和后面不懈的身体力行才获得的。
爷爷待人很厚道，又爱热闹，老了尤其如此。他轻易不夸人，却有不少人因为他，要么发财，要么发达，当然，都和他的仪器仪表有关。到现在，这个只发短信的时代，过年前还是有几十张贺卡从各国各地飞过来，细想想，真有点诧异。待人上头，爷爷更喜欢年轻聪明机灵的人，围着他的，往往是这样的。
爷爷很爱显摆，老实说，全家人都很烦他。是陕西话么，有个说法叫“长”（涨第2声），大意是把自己当回事。爷爷爱谈自己的辉煌业绩，可以从手边任何一样东西谈起，并且认为(不止是希望)别人应该表示惊叹和敬佩，这在境界上始终有点浅薄。每到类似时刻，大家就在背后说，他又“长”了。家里人耳朵起了老茧，一般惹不起就躲，像我这样不常出现的，就得耐着性子，适时扮演他需要的听众和观众。
爷爷很强势。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要把**打出去”——意思是把某事业打出某市，某省，打出中国。他自己是打出去了，可我感冒这话，动不动就打，干吗呀，心平气和不好么，也因为，我是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人。我从小不是好学生，在家里其他各有建树的大人孩子中间，简直最不成器，只好垂头丧气任爷爷批，心里腹诽，工作以后，开始有点底气，就表面恭顺，然后软中带硬地顶他一下。
爷爷身体很好，样样都能，头脑比身体更好，思维敏锐，谈吐幽默，神气活现，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他自行车一直骑到78，告别自行车还是在扬州。那年是98年，奶奶去世，冬天里他开会顺路来小住，穿着一件新的美国名牌长风衣，后面开叉没剪，上自行车时一绊，摔下来股骨骨折，在我们家住了两个多月。因为养得好，他没落下后遗症，但车从此被管住不准再骑。
那两个月里，他呆在床上不能下地，手上的工作大半停下，只能开开电话会议，无可奈何，我每天白天买不同的小吃哄他高兴，晚上租碟片给他看（有些是我想看的）。爷爷有糖尿病，指名要吃柚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种带点苦味的低糖水果。也是那回，我第一次和爷爷一起过了自己的生日，有一张在床边和他的合影，可惜我拍得太难看，不肯拿出来见人。
爷爷很乐意享受生活，比如他爱吃好的，半个餐桌堆满各式调味品，爱下各种馆子，什么都要尝一尝，口味又很挑剔。又比如他爱穿好的，经常点名要某某外国名牌，白风衣红夹克苏格兰格子的衬衣，穿得很有派头。爷爷自己享受，还把待遇波及到兼做助理工作的小保姆身上，带她吃西餐，供她念大学，为她安排工作（她聪明，和爷爷投缘，刚来时19，陪伴了爷爷9年）。
还要说说奶奶，当年燕京大学的校花，后来为了爷爷的事业牺牲所学，做了技术翻译，这就罢了，麻烦的是要照顾这个“不知道心疼人”的工作狂。奶奶曾经在背后向妈妈抱怨感叹过许多次，尽管她自己也宠着他。
爷爷很爱工作，他是那种停不下和不能停下的人。他一生都在工作，不管那些工作在家人眼里有多少价值。他说，要让他不干，他就要等死了。他还说，他到08年底就休息，真的不干了。他躺在医院的时候，跟我爸说，他的东西都不要动，等他回去。
妈妈之前说，爷爷那些话说得不好，不要说上去了。我老笑她，什么优秀共产党员，封建迷信，自己吓自己。私底下，我也有隐忧，人到这时节免不了宿命。
去年上半年，爷爷身体还蛮好，下半年有两个重要的行业会议，其中一个是他亲自主持操作，他提前就开始准备。家人动过劝他的念头，但他坚决要按自己的计划来。
爷爷是圣诞节前几天觉得头晕，一动就晕，去医院，发现血色素低，医生要求住院，查出胃癌，然后决定开刀。之前大家都没敢告诉他，只说胃溃疡，怕走漏消息到他耳朵里，对外也口径一致。刚住院那几天，他还在病房里召集人来开会。
开刀当天，他的把兄弟孙道临故去。我4、5岁时，他来爷爷家做客，我被他抱过一回，依稀有印象，当时觉得这人在电视里的，怎么在这儿呢。他们是燕京的同窗，因为抗日曾一同被日本人抓捕，做过狱友。爷爷一定不知道他走。
开刀前，我爸先去了北京，妈妈在家照看94岁的外婆，我和妈妈随时准备走。我先生单位一月份可能要组织去云南旅游，我可以跟团，我自私地想，最好爷爷不要在那期间有什么问题。
手术中，医生发现，已经转移到肝，但只能切除胃，否则他吃不消。
手术后，医生说后悔开刀，也许会加速他的病情。
医生说，现在估计就是半年了。我算算，看不到奥运会。
医生又说，早来3个月就好了。早不了，谁叫他注意身体不要再忙他都不听，他肯去医院，是因为身体到了极限，不能支持。
开刀之后，爷爷很烦躁，发脾气，想回家，又怀疑到底为什么给他开刀，别人说话他就留心听有什么端倪。他求生的欲望非常强，不管多难受，仍旧配合医生，还叫把来看他的人都逐一记下，以便日后应酬。他一向好吃挑嘴，开刀之后，听医生的话，一口水也没喝过，也再没吃过好东西。医生问他感觉如何，他说：寂寞。
情况虽然勉强稳定，但总有各种不好的征兆，爷爷人很清醒，全身插满管子，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他大概在想，什么时候能回家，继续那些只有他清楚的千头万绪的工作。可是今天急转直下，很突然。
昨天，舒乙先生从北京来电话告诉我，我为自己年后出版的长篇小说《低俗小说》向他求的序，他写好了。今天，我还在盘算，序一到就打印出来给爷爷寄去，可以让他高兴一下，美一下，解解病床上的郁闷。
晚上7点多，妈妈打电话来。当时一个外地朋友有问题找我，我正拿小灵通接，看先生拿着电话脸色突然发红发暗，眼睛里有东西闪，心里觉得不好，立刻打招呼挂了。
妈妈在电话那头哭，直说，她没去，没尽心，没见上最后一面，没想到这么快。我安慰她，这样好，对爷爷这个脾气比病榻缠绵好得多，不受罪，心里不煎熬，也是福气，他这辈子很好了，什么都见识过，人都要死，他88，比孙道临活得长。
我不比妈妈的感觉好。开刀前两天，26号，我打了电话去，跟他开玩笑说他要开第2次刀，是2进宫了，嘱他听医生话，等好了，春天来扬州，等等，装得轻松活泼，宽他的心。我还说，他开刀后，我再打电话去，后来就一直没打，因为我怕面对，所以一天拖一天，又觉得没那么着急。
爷爷很喜欢煲电话粥，打过去经常盲音，打通了就长篇大论，说起没完。到去年，我们都开始有一个感觉，他的精力没有过去好了，电话时间也明显短了，不再抱住不放，以前我们都期盼电话快结束，现在真的结束得很快了。
似乎这时我才有点意识到，他88，是个很老的老人，再也不能把我拎起来扔到床上打。而他之前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精力旺盛，充满活力，雄心勃勃，永远不会停下，你叫他停下，他就跟你急。
他终于停下了。
死，是生的解脱，永生是一桩可怕的事。死对于逝者，没有好坏，对于生者，却是千般不好。我们哭的，是我们的记忆，痛的，是我们的心，不希望一个人死，是不想承担那样的感受。
爷爷活着，我绝不会写这些，他走了，我写了，我知道的爷爷。
以上都是真话，没有溢美之词，可能有些地方写得匆忙还不大通，这都不重要了。
希望爷爷不要怪我。
朱佳
2008年1月10日
作者朱佳，朱良漪长孙女，扬州豁然心理咨询中心首席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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